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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海再會(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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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海再會(四)

宋麒起初已經不大記得上次抱住於曼頤的感受,似乎是去報名那晚她從墻頭上跳下來。然而那次相比擁抱更像高空墜物,他只記得胸口一聲悶擊,兩個人便匆匆跑去碼頭,毫無消化時間。

而今日她又一次撲進他懷中,姿態不帶旖旎,是完全出於身體本能的依賴。宋麒下意識地張開手,任她將眼睛埋在自己肩膀,眼淚濡濕襯衣的領口。

她出現得這麽突然,他竟然沒有很抵觸,只是有一些意外。宋麒不是很明白自己的心理。

於曼頤在宋麒懷裏哭了好一會兒,像是真的積攢了太多委屈,又壓抑了太長時間,終於找到一個安全的發洩口。她記憶裏和宋麒的上次擁抱並非在第一次逃出於家的那一夜,反倒是在地窖裏被他從梯子上抱下去護著那晚。那天他是從身後擁著她,而今天是從身前。

她自下向上地擁抱,雙臂從他腰間穿過,而他的右手也慢慢從空中落上她後背,隨著她的哭泣輕輕地拍打,又在她哭到打嗝的時候幫她順了順。

她手指揪著他衣服,把肩膀拽出紋路,哭濕的地方緊貼上皮膚。宋麒側低著頭看,從肩窩到半跪的膝蓋,身體凹進去的空間一分不差地填進一個人,她還挺會找地方鉆。

樓下有腳步聲,而後開鎖,似乎是三樓的住戶回來了。宋麒擔心一會兒自己對門那戶夫妻也會回來,看見這幕未免太不像話,終於用安撫的語氣問:“我們……進去說?”

於曼頤抽泣著,但仍然在他肩膀上點了點頭,而後撤回身子,等宋麒起身去開公寓的門。

她剛才一心一意地等宋麒回來,到這時候才有了多餘的心思四處打量。宋麒這公寓從外面看是很漂亮,走廊裏也用的是湖綠色的馬賽克地坪,延續了樓體的精致。

然而走廊裏的光線總是昏昏沈沈的,樓梯邊倒是有窗戶,但被窗框分割成一小塊又一小塊,玻璃外壁又生出黴斑和水漬,讓光線更進不來了……你們城裏人的住處也不過如此。

“哢噠”一聲,宋麒將門打開。於曼頤轉身,在他門前站定半晌——公寓裏面的采光與樓道一如既往,似乎這是此時公寓的通病,鋼柵欄樣的窗戶把一切都分割得一塊塊的。

但除此之外,房間裏面是很講究的。地上鋪的是胡桃木地板,客廳裏擺設一張餐桌,上面放了幾本書和一瓶花。屋子裏家具並不多,和宋麒先前住過的地方類似,不過他家裏如今多了不少書,仿佛終於有地方放了,因此擺了一整面墻。

於曼頤從來沒見過這麽多書,她走過去迅速地掃視,看到一些書脊上印的像是外文,甚至都不是英文——也可能是她英文實在沒入門。

除了這一切,客廳墻壁上還掛一面圓形鏡子,外圈鑲一圈銅框。於曼頤走過去,從鏡子裏照出自己的樣子,發現自己眼圈通紅,頭發淩亂——她頓時有一些站不住。

她是打算看起來潦倒一點,以喚醒宋麒的惻隱之心,然而這哭完了之後就有點太潦倒了。她只是想顯得自己路途奔波,但沒想顯得自己落魄而淒慘。

於曼頤迅速把頭發重新整理好,回過頭時,宋麒已經倒好一杯水放在桌面上,示意她過去坐下。

她正襟危坐,又“咕咚咚”地把水喝完。放下水杯的時候,於曼頤看到宋麒正十二分專註地看著自己的臉,一時間動作幅度都不敢太大了。

“我正好想找小郵差問一句。”

“什麽?”

於曼頤被宋麒這句話嚇了一跳,好在下一刻,他就補充道:“方千和我說,那位游家的姨太從老鄉那裏聽到,游家起火了,於家也出了事。什麽事?”

“方千和你說了?”這屬實在於曼頤計劃之外,“她還說什麽了?”

“說了我剛才和你說的全部,”宋麒說,“那人不是你們鄉裏人,只聽說了這些。”

於曼頤微微松了口氣。

她沒打算告訴宋麒自己……自己燒了於家,這事她自己到現在回憶起來也覺得激烈。這是殺人……但她心裏又有一處不停地告訴她,是他們先不顧她性命在先,而她所做一切,不過是為了自保。

只是人的自保竟也有代價,於曼頤近日常覺得,她有一部分的靈魂似乎永遠被留在那場大火裏。她許多次在深夜夢見三叔逼著自己畫押的場景,然後夢裏便又會燃起一場滔天大火。她在午夜被噩夢驚醒,又在白天逼迫自己忘記。

“所以……”宋麒一只手扶在桌子上,又朝她微微低著身子,語氣關切道,“於家到底怎麽了?”

“於家……於家……”

好在於曼頤來到這裏之前已經編好了謊話。她迅速把語氣調整回正常,繼而擡起頭看向宋麒,認真道:“於家的事,就是我逃走的事。”

宋麒沒有接話,只聽她說。

“是……是我表哥,”於曼頤道,“我表哥他……不要我了。”

“不要你了?”

“嗯,他來信和我退婚了,他嫌我封建,落後。他在國外遇到了‘真愛’,看我覺得不上檔次。”

……

於曼頤敏銳地察覺到氣氛在繃緊,宋麒似乎因為她所受的這些形容詞有些不高興,神色裏甚至些微有了敵意。上次於曼頤和他說,表哥說自己與別的女孩子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時,他神色裏也有這種不悅。

他那一次用詞很委婉地說,“那或許是他眼神不好”。然而這一次,宋麒直言道:“那是他瞎,我早就說他瞎。”

“所以我並不封建,對不對?”於曼頤趁機興高采烈。

然而她今日為了激發他的惻隱之心穿了紫鴛鴦襖裙,發型也很老氣。宋麒打量她半晌,還是無法違背良心,實事求是而客觀地表述:

“你看上去,確實有一些……封建殘餘。但真正的封建並不是穿衣,真正的封建在人心裏。我看你表哥,縱然留了洋,恐怕仍然是很封建的。我都不需要認識他,我就知道這一點。”

盡管宋麒這番話也沒有否認於曼頤封建這檔事,她還是短暫地開心了一會兒。

退婚的事發生後,其實每個人都和於曼頤罵過她表哥。但他們罵他是因為他糟蹋了於家供他讀書的錢,是因為丟了於家的顏面,是因為影響了三媽和三叔接手於家的打算。到現在為止,只有宋麒是站在於曼頤的角度上,說了她表哥的不是。

於曼頤一度很傷心,因為她發現他們生氣的時候並沒有駁斥表哥所說的那番道理,就連那些護士和布店老板娘,也只是將這件事看做司空見慣,似乎男人變得“先進”之後和發妻劃清界限是一件可以理解且十分合理的事。

於曼頤甚至因此開始懷疑,她被拋棄這件事是否就是這麽合理。而她在被拋棄後所受到的一切對待,是她表哥在為了追求自由和進步時,勢必出現的附屬品——

仿佛這個世界上就活該存在她們這樣一些女人,被人像物品似的訂下婚事,又被人以追求自由進步的名義棄如敝履。或許若幹年以後會有人為她們嘆一口氣,但也只是嘆那麽一口氣,沒有人把她們當成有血有肉的人去提及。再往後一些,或許能有人多看一眼,憐憫地將她們稱為舊時代的遺物和悲劇,然而這一個“遺物”,一個“悲劇”,就是她們長達大半個世紀的人生了。

說回來吧,還得給宋麒解釋。

總之,如果僅僅是退婚,於曼頤還犯不上逃跑。她等宋麒替她罵了表哥一頓後,又一五一十地把於家叫她嫁給北方財主的事也說了,連游小姐的事也一並說了。

宋麒聽得神色愈發冷峻,手也在桌子底下慢慢捏緊。他們城市裏的人,再進步也是和真實的世界相隔甚遠。游家姨太給他剝開一層,於曼頤如今,算是又給他剝開一層。

她並沒有提那場火,只是說到自己被逼著畫了押後,就托小郵差準備了船,在夜色裏翻墻逃出去了。

而後又是在上海的一些事,連帶去姜玉那面試時偶遇霍時雯,又得到了他的新地址,兩個人分開後的經歷終於同步完畢。

這段經歷於曼頤盡量敘述得輕快,尤其是幾次面試被拒絕的經歷,也的確是又慘兮兮又荒唐可笑。她一邊笑一邊給宋麒講,他沒有跟著她一起笑,但神色終歸緩和了一些。

他還是心情好的時候好看一些,眼型微彎,眨眼時睫毛跳動,不過於曼頤察覺到,她這次來上海,他性子明顯比先前冷了。

她的長篇大論終於匯報完畢,宋麒從餐桌上摸過一本大部頭的書,無意識地去撥動一側的書口。

於曼頤聽見那種書頁迅速落下、互相撞擊的聲音響了一會兒,宋麒終於問她:“那你現在住在哪裏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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